进行,在我住房的楼上,在这座大楼的大门口,在民国路和附近的几条街。人们躲警报,喝酒,吵架,生病……这一类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物价飞涨,生活困难,战场失利,人心惶惶……我不论到哪里,甚至坐在小屋内,也听得见一般“小人物”的诉苦和呼吁。尽管不是有名有姓、家喻户晓的真人,尽管不是人人目睹可以载之史册的大事,然而我在那些时候的确常常见到、听到那样的人和那样的事。那些人在生活,那些事继续发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好象活在我自己的小说中,又好象在旁观我周围那些人在扮演一本悲欢离合的苦戏。冷酒馆是我熟悉的,咖啡店是我熟悉的,“半官半商”的图书公司也是我熟悉的。小说中的每个地点我都熟悉。我住在那间与老鼠、臭虫和平共处的小屋里,不断地观察在我上下四方发生的一切,我选择了其中的一部分写进小说里面。我经常出入汪文宣夫妇每天进出若干次的大门,早晚都在小说里那几条街上散步;我是“炒米糖开水”的老主顾,整夜停电也引起我不少的牢骚,我受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阴暗环境。《寒夜》第一章里汪文宣躲警报的冷清清的场面正是我在执笔前一两小时中亲眼见到的。从这里开始,虽然过了一年我才继续写下去,而且写一段又停一个时期,后面三分之二的原稿还是回到上海以后在淮海坊写成的,脱稿的日期是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虽然时写时辍,而且中间插进一次由重庆回上海的“大搬家”,可是我写得很顺利,好象在信笔直书,替一个熟朋友写传记一样;好象在写关于那一对夫妇的回忆录一样。我仿佛跟那一家人在一块儿生活,每天都要经过狭长的甬道走上三楼,到他们房里坐一会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上听他们谈话、发牢骚、吵架、和解;我仿佛天天都有机会送汪文宣上班,和曾树生同路走到银行,陪老太太到菜场买菜……他们每个人都对我坦白地讲出自己的希望和痛苦。
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我写第一章的时候,汪文宣一家人虽然跟我同在一所大楼里住了几个月,可是我们最近才开始交谈。我写下去,便同他们渐渐地熟起来。我愈往下写,愈了解他们,我们中间的友谊也愈深。他们三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听够了他们的争吵。我看到每个人的缺点,我了解他们争吵的原因,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迈着大步朝一个不幸的结局走去,我也向他们每个人进过忠告。我批评过他们,但是我同情他们,同情他们每个人。我对他们发生了感情。我写到汪文宣断气,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真想大叫几声,吐尽我满腹的怨愤。我写到曾树生孤零零